次日一早，客棧外齊齊的清一色頂戴補褂，為首的正是安徽巡撫孫宏舉。翊勳看著蕭遠山拿進來的拜帖，冷笑了一聲：“哼，這一宿生受他們了！”說著，他又看了看對坐在對面的程茂生，說：“程義士，你看，昨兒晚上的事情著實不是我的安排，這一個個各懷心事的，早巴不得將我的手腳束縛住！你們盼著王公貴胄走出來好方便下手殺了，地方官們最不願意的就是朝廷有人出來查抄他們的底細，百姓呢？百姓多少次向天祈願能有人聽聽他們的苦衷！”

程茂生有些羞愧的將目光從翊勳的身上挪開，他不敢面對翊勳肩上的那處肩上，雖然並不很嚴重，但繃帶上的血跡卻依舊刺眼。

翊勳見他不自在，變換了笑臉又說：“若是我也跟外面那些混賬一樣，或者沒存那救濟百姓的心思，就算被你殺了也就殺了。不過平心說，現在若是真死在你‘為民除害’的旗牌下，委實也要做一回竇娥咯！”

“裕王恕罪！”那程茂生怎麽還能坐得住，忙起身抱腕道：“其實……其實您在江湖上，確實還是有聲望的……”

“哦？真的麽？”

“江湖人雖然多恃強，但也並非無知，誰是肯為黎庶做事的，我們倒也都知曉。只是……只是……”

“只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麽？”翊勳說著換了官服，接過紅絨結頂的涼帽戴在頭上，依舊笑著說：“天道不尊，何以別夷狄華夏？我去會會他們，你且休息著，等我傳你去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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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巡撫和幾名主官見翊勳出了門來，忙跪倒在地上：“下官安徽巡撫、右都禦使孫宏舉請裕親王安，下官迎接來遲，伏乞恕罪。”

“gemu ili（都起來）！大熱天兒的讓你們趕了這麽遠的路，生受了。”

“豈敢豈敢，裕親王到安徽來，是我們安徽大小官員的福氣！”孫宏舉陪著笑臉道。

“漢人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歸會來嘛！”翊勳打量了孫宏舉一番，笑著說：“孫大人當年是不是也在西北軍前呆過啊？”

“回裕親王話，下官在西北您的軍前任漢軍正黃旗第二參參領，可惜位卑職低，未能得在王爺駕前伺候。”

“既是軍中故舊，應當多少也熟悉我的脾氣吧？客店狹小，就委屈你們在這院子裏說話吧！”

“我等卑職豈敢在裕親王駕前道屈？只是可巧下官的親眷宅邸離此不遠，宏舉鬥膽請王爺移駕，入府安歇如何？”

“你說的是街對面臨湖的那所宅院麽？”

孫宏舉忙點頭稱是。

誰料翊勳擺擺手：“不了，我怕河伯發威淹了那宅子！”

孫宏舉聽得惶恐，又不知道這話的來處，正疑惑間，巴鼐已經帶著兩個侍衛搬了座椅和茶幾在院中，翊勳便示意他坐下說話，品級低的官員們自然也都退到了外院。

“你，應該知道我此次南行的目的吧？”翊勳將蓋碗端在手裏，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撥弄著問。

“是，回裕親王話，下官知道。”

“我本來打算途徑安慶，跟老部下敘敘舊就走的，孫大人可知道我轉路來七裏湖做什麽嗎？”

“回王爺的話，我不……不十分知道……”

“那是有八分知道還是七分知道？”翊勳看著他，故意打趣道。

孫宏舉聽了就要起身謝罪，翊勳對他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我是被安慶碼頭上魚腹中的帛書引到這張家集來的！遠山，把河伯授書拿來，請我們的巡撫大人瞧瞧。‘奈何賊有高官婿，又得知府做爪牙’這坊間的謠兒你可有耳聞啊？”

那孫宏舉的臉騰地變了顏色，顫顫巍巍的起身下跪，謝罪道：“下官治家不嚴，甘願領罪！”

“真的只是治家不嚴麽？”翊勳正色道。

“回裕親王，下官是軍營裏出來的漢子，知道王法章程，更知道您的脾氣，該受的萬死不辭，但沒有的也斷不會應承……”

“也罷，你且就在這裏給本王升一次王法大堂，我要你親自段一樁血案！巴鼐，去把安慶府、徽州府並安徽臬司衙門的主、副官員都請到對面什麽康宅裏，案子查清之前任何人不準出入，叫你的兵將他們單獨關押，謹防串供！”

“je（是）！”

“遠山，去把原告請來。”

時間不大，程茂生來到翊勳和孫宏舉面前，恭恭敬敬的給翊勳磕了頭.

“即是江湖人士，何必強自被這等禮數所拘。只是現在既然要打官司，原告、人證、物證都要妥帖才行，本王給你三天時間，能否都安置妥當？”

“三日足矣！”

“好，我再派給你一隊戈什哈，保護人證的安全，三日後我就在那張家的舊宅還張家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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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從徽州府送來的案冊簿子、兩個被判了秋後斬的水鬼、賊船上殺人越貨的那個夥計、張家宅院的一應手續、原告張秀才並程茂生都匯在堂上，哪裏還需多問，一樁本不覆雜卻被擾得面目全非的案子水落石出。

原來，康博仁的女兒嫁給孫宏舉也不過是個四房的姨太，但因比較受寵康博仁便得了臉面，舉家遷至安慶府。路過此處時確實是看中了張家的宅子，幾次登門欲買卻未能遂願。於是便與安慶知府合謀，從牢裏提出兩名已決的死囚，以改判流刑誘使他們冒名為徽州府的飛賊，去張家指認張員外是同夥，一並分贓雲雲。康博仁又買通了張府裏一個小廝暗中將所謂的贓物埋在預定好的位置，果然尋到，便以此做實了張家的罪狀。因料到張秀才會去省府裏告狀，康博仁又著安慶府出面給按察使司的臬臺送去銀錢，那臬臺顧慮著撫臺的顏面，收了銀子將案子壓了下來。巡撫孫宏舉雖然確實沒有參與其中，但當他聽四姨太說原房主坐地起價意欲訛詐雲雲，便信以為真，待臬臺與他提及時，也就首肯了。

案情既明，翊勳將相關人等收監下獄、革職待參。又出了鈞諭勒令康家當日搬出，將宅邸退還張家。身為主審的孫宏舉自然也不敢再端坐高堂之上，他慘白著臉，將頂戴摘下置於翊勳的桌案上，戰戰兢兢地站在兩廂官吏的行首，頭也不敢擡。

翊勳許久沒說話，依次打量著眾官員們，緩緩開口道：我雖位極人臣，有監看都察院的職責，但仍要舉動依法，不能僭越。該說的你們都已經說了，該怎麽判，還要報呈刑部、都察院乃至皇上聖裁！”

他又看了看眼前亮紅的頂子，起身說：“孫宏舉，你說你是當年跟我在西北打過仗的，你還記得當年我在霍罕城下說過的話麽？”

孫宏舉擡起頭看著翊勳，滿目迷茫。

“只要我還身在朝堂之上，就一定要給這個天下一份公道！”翊勳說罷，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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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集的百姓們見他果真肯為百姓主持公道、伸張正義，便各自奔走相告，讚嘆不已。翊勳一行收拾停當準備回安慶時，卻見路邊一個褐衣短褂打扮的人正跪在那裏等著他們。翊勳認出了那人正是程茂生，忙勒住韁繩道：“這不是程義士麽，何故如此啊？”

程茂生聽了，再次以頭觸地，回道：“程某唐突，劍傷王爺，早已有言在先，沈冤得雪之日甘願以死謝罪。今日案情大白於天下，表弟也得以收回舊宅、安奉姑父靈位，全仰仗裕親王洪恩，程某怎敢遺忘前言，故等候在此，願履前言！”說著便要拔劍。

“你且慢動手！”翊勳喊住他道：“大丈夫立於天地間，上受父母生養之恩，下有恩師培育之情，你就這樣輕易地棄了，算得什麽好漢？”

“可我確實也曾橫刀殺人，放火燒山……也算不得什麽好人……”

“既已知罪，何故不知懺悔？難道不是更該做些個事情以贖罪衍麽？”

“你先前犯下的案子，若是有類似這河伯授書案的，實屬官逼民反者，本王即此允你一概赦免了。若是有自己覺得於情理處仍有不安的，你也可以自去官府投案。又或者肯於為國出力，我送你去邊疆戍守幾年，全做了流配之刑！”

程茂生聽了慚愧以及，羞得不願擡頭。翊勳卻翻身下了馬，走到他面前雙手將他扶起：“朝廷是用人之際，本王也著實愛惜你這一身武藝、一腔熱血，怎忍加戕害？我們雖然語言、風俗確實大不相同，可治世安民之心豈有別耶？能一心一意經營這偌大江山的，難道不都是上天所選的人主麽？中原的歷史，改朝換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難道漢人的皇帝就都是善人麽？若是他們樣樣都好，又如何丟了江山？家國所賴，綱紀嚴明，萬民所賴，樂業安居，這才是聖賢所講的道理，不是麽？”

“草民著實明白為何有百姓稱您做‘皇爺’了！今日得蒙皇爺恩澤，程某三生難忘，然一日為賊終生為寇，程某屬實不敢玷汙了朝廷的臉面。不過請皇爺放心，以後翻江燕子在江湖必是個清白的綠林，皇爺您有用得著程某的地方，萬死不辭！”

“好！我翊勳許有犯言直諫之人，不許有置之法外之地。你們的江湖，也須得是廟堂下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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